丑陋的日本人:第一章 跳出岛国 第二节 别了,井底之蛙

第二节 别了,井底之蛙

准点接待

科学厅长官布罗基先生是位惜时如命的人,即使你比约定的时间晚到一分钟,他也会仰天长叹道:”啊,你使我失去了六十秒的时间!不管您用什么办法,这辈子是无法偿还了。”简直令人无地自容。反之,对于那些遵守时间的客人,他是赞赏有加,一连声地夸你是”文明人”,是”智者”,竭尽溢美之词。

我上班的第一天就得与他打交道。对于具有”国际地球观察年”广告资助者身份的我来说,虽然身份是秘鲁大学的教授,但薪水、住房还是由科学厅提供的。换言之,我只是一名派遣人员而已。

看着布罗基先生名片上”理学博士”、”工学博士”的头衔,我从内心感叹道:

“这样专业对口的官员真不多见啊!”

其实,这种看法纯属误解。由于我在日本社会中长大,而这又是一个只重视学位、不重视专业学历的社会,误解的产生并不奇怪。后来我才知道,不只是布罗基先生,在许多国家里,教育部长从来都是由学者担任,而建设部长则非建筑专家莫属。在日本的官场上,”算计”与”派系”是比学识更管用的武器。因此,类似医生出任法务大臣,选个女性当科学厅长等怪事,似乎是日本特有的闹剧。

为了做个文明的国民,我早早地离开了宾馆,比预先约定的十点钟早二十分钟就来到了布罗基先生的办公室。不知为什么,接待秘书在给我让座时,却用一种奇怪的目光打量着我。我看着全神贯注工作的布罗基先生,心想:他大概就要过来打招呼了吧!然而,这位布罗基先生,一会儿站起身与人交谈,一会儿从我身边匆匆走过,竟全然不理会被冷落在一旁而坐立不安的我。这实在太令人尴尬了,我禁不住焦躁万分,一个劲地佯装咳嗽,不停地净着嗓门。

然而,不可思议的事情发生了。

当那只雕刻着安琪儿图案的古老挂钟”当,当,当……”地敲响十点的钟声时,布罗基先生就像换了个人似的,快步离开座位,迅速地理了理领带结,如同迎接几十年前的老朋友那样,满面笑容,就像做广播操那样双臂向后张开,大踏步地冲过来与我紧紧地拥抱在一起。

“啊,欢迎,欢迎!我每天都翘首以待,等待着你的光临。我的好朋友——高桥教授,请,请到这边的房间来。我们今天有一个小时的谈话,准备了一点咖啡,快请吧!啊,今天真是令人高兴的日子!”

与日本截然不同

我对他说,咱们还是先谈谈研究计划和经费预算的事情吧。没想到,布罗基先生却大不以为然地摇起了头,道:

“还是先谈工作条件和宿舍的分配吧。否则,你要是说-我不满意这样的住房,我要回日本去-,那么,就是商量好了研究计划和经费预算也白费啊。”

在一片送行的欢呼声中,我来到了秘鲁,并且发誓为了日本国的荣誉,哪怕葬身安第斯山也在所不惜。这不,他的轻松愉快与我的紧张心情恰好形成了鲜明的对比。

每周休息两天,对我来说是很新奇的。他说,其中,礼拜日商店关门,汽车也不开动;另一天休息日则可以用于娱乐、购物以及约会等。另外,每年还有二十天的休假,也必须与上班一样严格遵守。

不过,我是日本人,自然要提出以下要求:”我不需要休假。”

原以为会被我的热情所感动的布罗基先生,回答我的语气却出乎意料地严肃:

“那不行。虽说别人不得干预你的研究项目,可是,你也得严格遵守规定的作息时间。否则,全年的工作质量就会下降,从而就得扣减薪金。”

我的住宿条件很好。这个专供外国专家居住的村落位于安第斯高原,包括我们在内,居住着意大利、西班牙、葡萄牙、加拿大、印度、智利、巴西和丹麦等十八个国家的二十二个家庭。其中,美国、法国、德国和阿根廷等四个国家各有两个家庭。一座座红色的房顶,星罗棋布地散落在盛开着大丽花的田野上。

汽车——时钟

布罗基先生是个”难缠”的人,迟到了要被他非难,提前到达也不受欢迎,不知道他葫芦里卖的是什么药。

在回宾馆的途中,我反复琢磨着这个问题。当汽车抵达目的地时,这个谜忽然在我的脑海里形成了一个假设。与布罗基先生分别已经整整三十分钟,这与早晨去拜访他时途中所需的时间竟然分秒不差。汽车的时速总是一百公里,宾馆距离布罗基先生办公地点是五十公里。这样一计算,答案就很清楚了。

也就是说,在这个车辆不拥挤、交通道口衔接顺畅的高速公路体系中,除非到了目的地,否则是不需要踩刹车的。正如布罗基先生所说的那样:”汽车就是时钟”,并且是”可以作二三分钟调节的、使用方便的时钟”。同时,他还有一种”理论”,就是把汽车当成对人进行鉴定的一种设备。他认为,迟到的人缺乏计划能力,跑到半道上汽油不够的人缺乏统筹能力。布罗基先生没有对我提前到达的事情提出批评,实属万幸!

上班前的”汽车兜风”

入住国际公馆村的第三天清晨四点钟左右,我被一阵敲门声惊醒。原来是住在我家前后左右的两位法国教授、一位巴西教授和一位印度教授,为了筹备”马哈鱼欢迎宴会”而来约我的。我们五个男人打算利用早晨上班前的这段时间,赶往康塞普希湖,捕捉还在睡梦中的大马哈鱼。

虽然已是春季,可是,黎明前的大陆依然如同严冬般的寒冷。我们乘坐的汽车飞奔在悄无声息的安第斯山脉的斜坡上,四周就连一只小狗的影子都看不到。在时速120公里的状态下,耳畔不时地响起汽车相错而过时”呼呼”的气流冲击声。六点刚过,我们的皮靴已经”咯吱、咯吱”地踩在了被冻成银白色的仙人掌的棘刺上,一边忍受着彻骨的严寒,一边把脖子缩进防寒服里,向景色动人的康塞普希湖边走去。

康塞普希湖方圆数公里,平卧在山谷之中。在四周山峰阴影的笼罩下,湖面上还如同深夜般地漆黑一片。不过,海拔四千米高原上的紫外线已经透过晨曦,开始灼热地熏烤着依然处于黑暗中的、平滑而又冷清的湖面。

群山的青铜色倒影浮现在湖面上。我学着其他四个人的样子,用力地向湖水中抛投鱼钩。当山峰与湖面的连接线开始轻轻地移动时,一个金色的圆圈在我们五个人的交谈声中越变越大。而当鱼饵消失在圆圈的中心之后,四周又复归于静寂。在这个创世纪的、庄重的大自然中,仿佛只有我们和与之相对的宇宙了。

“钓着了,钓着了!”

许久,许久,大家都没有应声。只有约翰的欢呼声,突然变成了无限的重奏,与旭日交汇在一起,穿透山崖与岩石的空隙,飞向整个世界。

也许是被约翰高高扬起的、闪烁着金色鳞片的大马哈鱼所唤醒,就连没有上鱼饵的鱼钩也接连不断地被那些长达四十公分的大马哈鱼吞入腹中。

我们五人把大约四十条猎物装好,安全地运送到目的地,然后若无其事地赶去上九点钟的班。事后我查看了一下地图,简直吓了我一跳——以一百二十公里的时速驱车两个小时,赶到二百四十公里以外的地方去钓鱼。也就是说,这次上班前的”汽车兜风”,如果是在日本的话,则相当于从东京到会津盘梯山,或者从大阪到尾道一带的路程。

绿色的考问

如果仅仅是这些,还远远不足以改变我们头脑中顽固的日本式的思维模式。为此,我特意乘坐了六个小时的喷气式飞机,从利马到贝伦,横跨了整个南美大陆。从这边的地平线到另一边的地平线之间,除了太阳和热带雨林的绿色以外,竟然什么也不存在。在这个世界上,似乎只有这片广袤的宇宙空间才能对人类精神耐力的极限提出挑战。这是思维与绿色的考问。就在我即将陷入绝望的时刻,视野中忽然出现了亚马逊流域的土地,我从心底里发出了一声长叹:啊,我还活着!这才真切地感觉到了自己的存在。

我曾经许多次试图用日本式的思维模式,来向当地人描述大陆的雄伟壮观,却始终得不到他们的认同。例如,在加拉加斯到巴尔塞罗那之间,蔚蓝色的加勒比海被峡湾包围着,形成了狭长而蜿蜒的海滩。在海边十五至二十米范围内,点缀着数行阔叶树木。我拍摄下这些景物,用幻灯片放映给当地的官员们看,并感慨地对他们说道:

“瞧,这才称得上是世界级的-桥立-①啊!”

谁知,他们只是笑了笑,并不为我的话所动。

“哪里话!先生,要说-世界第一-,像马拉凯波油田啦,沙尔托贝尔瀑布等等,真实太多了,也没什么人去看啊。就这么块狭长的海滩地有那么稀罕吗?”

啊,原来是这样的。不过,值得欣慰的是,这个”桥立”毕竟延绵伸展达百余公里之长啊!——

①桥立:日本著名的风景地之一,位于京都府日本海一侧,海滨的沙滩呈狭长形。

成为”大陆人”

当两辆汽车在一条狭窄的道路上相遇时,两位司机会跑上前来,为了表示偶然相遇的喜悦而亲切握手。无论是在得克萨斯的公路上,还是在高加索的道路上,或者是在肖洛霍夫为之献出了二十年青春的顿河之畔,分散居住在广袤的大自然中的人们,完全被这种令人留恋的友好相逢维系在了一起。

那么,在日本又是一种什么样的情形呢?在东海道新干线三个小时的行程中,翻着报纸的绅士是决不会与邻座的乘客搭话的。如果有人在旁边探头浏览一下报纸,那么,报纸的主人就会毫不客气地叠起报纸,把对方羞个满脸通红。

要是在国外乘车时也这么沉默不语的话,可就麻烦了,说不定邻座的小姐就会向乘务员哭诉:

“您看,邻座的日本人严重地损害了我的名誉,一个小时都没有与我说一句话。”

不过,话虽是这么说,日本旅游者也不必担心。即使你一言不发,邻座的乘客也一定会主动与你攀谈的:

“喂,朋友,很高兴能与您同座。”

如果你想探头看看他的报纸,就尽管放心看好了。对方还会像参透了你心思的修道僧那样,由衷地感到高兴,说道:

“再靠近点,咱们一人看一半,好吗?”

说起来,深受世界上首屈一指的严寒酷暑和人们深恶痛绝的煤烟、废气的折磨,稍有不慎就会失去工作,被人们相互之间冷漠的竞争弄得身心交瘁的日本人,简直就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另外一个物种的人类。

在通贝斯往布宜诺斯艾利斯的途中,我的汽车在潘帕斯平原上迷了路,驶进了一片小麦田里。在那里,我遇见了一辆巡视麦田的汽车。走下车来与我握手的老农夫告诉我:

“我的地里已经播下了麦种。你要是再折回去的话就太麻烦了。大约还有两公里就是大路了,你干脆一直开吧。假如再弯弯曲曲地兜圈子,受损失的面积就更大了。”

说句失敬的话,在潘帕斯平原上,”驾车巡视农场”的人,充其量也就算个贫农吧。换言之,在阿根廷,”牛排加面包”,实际上与日本人所说的”咸萝卜加茶水泡饭”一样,都是表示粗茶淡饭的意思。

当然,居住在这个大陆上的也并不全是这种热心肠的人。在港口城市桑托斯,就有被称之为”打狗队”的流氓集团。他们整天酗酒、斗殴、赌博,大白天地聚集街头,从不干正经事儿。

“这个国家里也有混账家伙啊!”

大概是注意到了打量他们的轻蔑目光,一个头领模样的人不客气地走到我的面前,冷不丁从口袋里抽出手来,一把抓住我的手,道:

“多谢啊,日本人。最近还没人来欣赏老子的男子汉风采呢!”

只有在地痞流氓黑帮盛行的社会里,才有像他们这样不靠辨别能力,不讲道理,单凭斗狠来吓唬人的事。

地球的重量

不论男女,居住在大陆上的人们全然没有那些令人生厌的顾虑,他们举止活跃,笑语不断。他们大声说笑,因为他们从心底里感到高兴;他们在别人面前毫无顾忌地哭泣,因为他们享有接受别人安慰的权力;他们喜欢发表议论,因为他们有着自己的主张与愿望。他们不畏权势,敢于公开表示对某事物反对或者赞同的态度。遇到朋友时,他们会把双臂尽力张开,高兴地欢叫着跑过来拥抱你,如同布罗基先生那样。

纵贯安第斯山脉的中央铁路道线,是人类挑战雄壮大自然、竭力表现人类存在的象征。驶出得桑帕拉特的列车,在”Z”字形轨道的阶梯上,或顺行,或逆行,一会儿头部在前,一会儿又尾部在前,艰难地爬行在海拔五千米的高山上。在这列由六节车厢组成的列车内,我的呼吸由每分钟十七次加快到每分钟二十次,继而超过二十五次,甚至竟然达到三十次。列车工作人员开始为那些痛苦万状的妇女和老人们分发氧气袋,就连平时健壮如牛的我们也开始感到头痛,耳朵里”嗡嗡”地响个不停。就在此时,我们远远地看到前方出现了山顶的标志。列车停靠在世界最高的车站——底格利奥站上,等待着与逆行而来的列车交会。

湛蓝的天空万里无云,强烈的阳光灼热地熏烤着大地。一座座象征着地球重量的海拔六千米的光山秃岭巍然耸立。伸展在山峰豁口中的铁轨上,如同蚂蚁般大小的对行列车正朝着远方一点点地蠕动。据传,在空知川寂静的密林深处,国木田独步①就曾经从一片悄然飘落的叶片上,感悟到了人类一千年的时光流逝。而眼前,在这幅亘古不变的高山全景画中,除了”无限”之外,可以说,再也不会融进任何东西了。

列车驶出底格利奥站大约一个小时后,我回首张望,只见在这个没有任何变化的雄伟景观中,刚才交会而过的蚂蚁似的对行列车仅仅移动了一点点位置。不知为什么,我不由得紧紧握住了邻座老人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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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国木田独步(1871-1903),日本小说家、诗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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